戴望舒逝世70年,除了《雨巷》你对他或许一无所知
我们大多数人对戴望舒的了解大概仅限于《雨巷》这首诗,其次便是大多数人都热衷于在考古民国情史时,对戴望舒三段不如意的感情生活津津乐道。
但其实可以了解的不仅仅一首《雨巷》和一段感情史,在戴望舒短短四十五载的生命里,他对于中国现代诗歌的发展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。
“追随你到世界的尽头,”你固执地这样说着吗?你在戏谑吧!你去追平原的天风吧!我呢,我是比天风更轻,更轻,是你永远追随不到的。
这首诗叫《林下小语》,不知你是否读过?没读过没关系,下面这首你肯定读过:
撑着油纸伞,独自彷徨在悠长,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,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
一首《雨巷》是很多人认识戴望舒的起点,但可能也是终点。
成年后,你还读过戴望舒的诗歌吗?或许在现在,你更容易读到这些——
《被一首<雨巷>欺骗了多年,原来戴望舒是渣男》、《民国最惨文人戴望舒,感情频频失败堪称"绿帽王"》
搜索戴望舒,与《雨巷》同等地位的关键词是“民国绿帽王”。以此为题的文章里,那个在雨中彷徨的身影,那个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的姑娘的男人,那个孤独寂寞的诗人,拥有三段被背叛的恋情,和几声看客的唏嘘。
这公平吗?很难讲。民国文人是自媒体时代的“风流一代”,徐志摩、郁达夫、郭沫若、胡适,乃至鲁迅,哪个的情感生活不是被大众津津乐道。
但抛开绯闻与八卦,对戴望舒又确有几分不公。比起情感生活,他的作品显得并不那么“星光熠熠”。
是他的作品差吗?事实上,在戴望舒短短四十五载的生命里,他对于中国现代诗歌的发展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。
他一生只发表了92首诗歌,却靠这寥寥92首诗确立了在中国现代诗坛的崇高地位;
他没有系统的诗论,但他的《论诗零札》和他友人杜衡整理的《望舒诗论》却备受重视;
他的翻译量大质优而且与欧洲现代主义诗歌创作同步,为一代代中国诗人提供的营养,为许多业内人士所认可甚至赞赏。
或许,是我们缺少一个了解他的契机。
2月28日,是戴望舒逝世70周年。为了纪念这位“被遮蔽的大师”,我想带你走近戴望舒。
“要弄明白一个事情的真相,最好的方法就是不要用道德的大棒去做先入为主的评判,而是尝试还原历史。”
戴望舒其人其文究竟如何,不妨走进他的生活和作品中去观看。
我怕着温存的眼睛,
像怕初春青空的朝阳。
我是高大的,我有光辉的眼;
我用爽朗的声音恣意谈笑。
但在悒郁的时候,我是沉默的,
悒郁着,用我二十四岁的整个的心。
——《我的素描》
若尝试通过诗歌的基调,将戴望舒的人生大致划分前后阶段,我们会看到,在他前期的作品里,寂寞、眼泪、忧愁、悲哀等词,频繁地出现。
他的感伤和忧郁,大多来自于其人生经历以及当时的时代背景。
戴望舒出生于杭州,家境小康,从小受古典文化熏陶,性情温和且心地柔软。他的童年本来应该是天真烂漫的,但他并非无忧无虑:因为他曾害过天花,而且留下了后遗症,长了一脸麻子。
他的麻点不大也不深,离远看或在相片上看,几乎没有。不过,这对他的心态有着相当深远的影响,他内心深处为这一小小的生理缺陷有着颇深的自卑情结。
这张最为大众熟知的照片,摄于1942年,时年37岁
可能正是因为这一自卑情结,戴望舒在表面上显得开朗、和蔼、大度,但他的心结似乎一直没有打开过,如端木蕻良所说:“望舒多少是抑郁的。”
也正因此,尽管他渴望爱情,渴望与异性接触,但一旦真的交往起来,他却又显得矜持、羞怯、手足无措,从而很难赢得对方的好感。
他分崩离析的第一段恋情,与这样的性格不无关系。
但容貌缺陷带来的创伤并没有妨碍戴望舒的文学之路。读书期间,他一方面从闻一多、徐志摩这两位诗坛先进那儿汲取到了诗歌的外在韵律和格式的美,另一方面从英法浪漫派诗歌和法国象征主义诗歌那儿感染了“忧郁的情调”。
这在他的译诗和自作诗中都有所体现:
瓦上长天/柔复青!/瓦上高树/摇娉婷。/天上鸣铃/幽复清。/树间小鸟/啼怨声。/帝啊,上界生涯/温复淳。/低城飘下/太平音。/——你来何事/泪飘零,/如何消尽/好青春?(魏尔伦《瓦上长天》,戴望舒译)
写于1927年的《雨巷》更是戴望舒“探索新诗格律的顶峰之作”。叶圣陶称赞他“替新诗的音节开了一个新的纪元”,大量的赞誉纷至沓来,《雨巷》成为无数青年的枕边诗,戴望舒一夜成名。
但他并不因此而陶醉。戴望舒这一生,最可贵的、最令人钦佩的,就是他在创作上清醒的自我意识。
于是同一年,他写出了《我底记忆》,对自己进行了反戈一击。
也是同一年,年方22岁的戴望舒认识了18岁的施绛年,他在诗里这样写,“火一样的,十八岁的心/那里是盛着天青色的爱情的。”
诗集《我底记忆》的扉页题词是法文的:“A Jeanne”(“给绛年”)
正如周良沛所说:“诗人把自己第一个诗集献给她,也可以想到这位姑娘当时在诗人心中的地位。” 这部诗集的总体格调是抑郁的,大多数篇章写的是绛年带给他的悲哀,他称之为“绛色的沉哀”:
在这里,亲爱的,在这里,/这沉哀的,这绛色的沉哀。——《林下小语》
“沉哀”是这场恋情的主基调。戴望舒不顾一切的追求,使他成了悲剧中的男主角,而施绛年,更多的是一个局外人。这份爱是那样固执,以至于他的人生之路要顺着这盲爱的方向,顺着施绛年的意愿出国留学。
这是幸福的云游呢,/还是永恒的苦役?——《乐园鸟》
我和欢乐都超越过一切境界, 自己成一个宇宙,有它的日月星, 来供你钻究,让你皓首穷经。 或是我将变一颗奇异的彗星,
在太空中欲止即止,欲行即行,让人算不出轨迹,瞧不透道理,然后把太阳敲成碎火,把地球撞成泥。——《赠克木》
留法这三年,戴望舒仅创作了五六首诗歌。数量十分稀少,但从中,我们可以看见戴望舒心境的大不同。
你还有珍珠的眼泪吗?/太阳已不复重燃死灰了。/我静观我鬓丝的零落。/于是我迎来你所装点的秋。
用旷新年的话说,《霜花》为戴望舒“所有的爱情诗下了最后的注释”。这首诗不仅写到了他对爱情的怀疑,还写了怀疑之后的释然。
秋天使他终于从春天的狂噪和夏天的狂热中摆脱了出来。诗的最后一节写得难以想象的平静与豁达——也许那是绝望之后才会有的境界。
1933年戴望舒在法国
1935年戴望舒归国后,很快与情变的施绛年解除了婚约。当时的他,诗名卓越,又与穆时英交好。经他介绍,认识了其妹穆丽娟,并于1936年结婚。
戴望舒与穆丽娟的婚纱照
与穆丽娟相识后,戴望舒的生活颇为安定。他将心思全力放在事业上,聚南北诗派、全国诗人于一堂,创办了《新诗》月刊。《新诗》的编委是一个极为豪华的阵容,由卞之琳、孙大雨、梁宗岱、冯至、戴望舒等人组成。
与此同时,他数量稀少的诗作中开始弥漫着“人道主义的思潮”,诗风也变得洒脱、自我,甚至是奔放。这于他而言是很少见的。
或是我将变成一颗奇异的彗星,/在太空中欲止即止,欲行即行,/让人算不出轨迹,瞧不透道理,/然后把太阳敲成碎火,把地球撞成泥。
《眼》是他写给穆丽娟的新婚诗,但又不单纯是写情。其中融入了人与宇宙万物之间的观照,观感上清亮有力。
《望舒诗稿》,1937年出版
戴望舒中前期绝大部分诗作都收录于《望舒诗稿》中,对于他前半生的诗歌成就,朱光潜有精彩而准确的评价:
“《望舒诗稿》所表现的世界是单纯的,甚至于可以说是平常的,狭小的,但是因为是作者的亲切的体验,却仍很清新爽目。”
他也如实指出了戴望舒的缺点:“戴望舒先生对于文字的驾驭是非常驯熟自然,但是过量的富裕流于轻滑以至于散文化,也在所不免。”
不过,他说得极为委婉,他认为望舒的优点中就蕴涵着缺点,所以成于斯也败于斯:“戴望舒先生所以超过现在一般诗人的我想第一就是他的缺陷——他的单纯,其次就是他的文字的优美。”
在暮色冥冥里
我将听了最后一个游女的惋叹,拈着一支蒲公英缓缓地归去。——《二月》
1937年8月13日,中日淞沪战争爆发,上海沦陷,戴望舒逃往香港。战争击碎了他的事业——《新诗》停刊,也使他的生活摇摇欲坠。
在香港,戴望舒开始参与到实际的抗战工作中。“人民”、“自由”、“解放”等词也开始出现在他的作品里,他把自己的命运跟大众的命运结合了起来。
但另一方面,听闻穆时英叛国被杀,戴望舒感到极大愤慨,他甚至迁怒于穆丽娟,不准她回去奔丧。穆丽娟一气之下返回上海,随后要求离婚。戴望舒又以自杀相威胁。
他已然被婚姻折磨得有点变态了。
1942年春,戴望舒受到端木蕻良的牵连入狱。他在狱中时间不长,但受尽酷刑。期间写下了一首可以称得上他一生的代表作之一的作品《狱中题壁》:
当你们回来,从泥土/掘起他伤损的肢体,/用你们胜利的欢呼,/把他的灵魂高高扬起,/然后把他的白骨放在山峰,/曝着太阳,沐着飘风:/在那暗黑潮湿的土牢,/这曾是他唯一的美梦。
出狱后,他的身体与精神都很虚弱。但在诗歌创作上,却又陆续写出了《我用残损的手掌》《萧红墓畔口占》《偶成》等佳作。
这些作品后来大多收录在《灾难的岁月》里
1942年11月,戴望舒给穆丽娟去信,表示“同意离婚”。第二年,他与杨静结婚。
爱情始终是戴望舒所追求的,尽管幸福于他总是昙花一现。
婚后的前三年,两人在乱世里相依为命,过的相当平静而快乐。戴望舒是很喜欢并感激杨静的,因为杨静使他感到了幸福。他给杨静写诗:
不如寂寂地过一世,/受着你光彩的熏沐,/一旦为后人说起时,/但叫人说往昔某人最幸福。(《赠内》)
但这幸福也并不能维持很久,1949年,他与杨静离了婚。
婚姻生活的不幸、几次的牢狱之灾、抗战胜利后被诬为汉奸,彻底摧毁了戴望舒的身体和意志。1950年2月28日,戴望舒因注射麻黄素过量不幸去世,年仅45岁。
他曾在长篇文史随笔《读〈李娃传〉》中,考证出作者白行简只活了51岁。因而感慨道,“萎谢得那么快,那么早,真是感到无限惋惜”。
这话有点像是谶语——预设的自悼,想不到他自己的寿命比白还要短。他的夭折让当时方兴未艾的中国文坛着实心碎了一阵子。
对一个诗人来说,最好的墓穴就是他的诗歌。他逝世后不久,一些遗著在众人合力下陆续出版。人们对他诗歌的评价也随着时间日久弥香。
艾青评价他:“望舒是一个具有丰富才能的诗人。他从纯粹属于个人的低声的哀叹开始,几经变革,终于发出战斗的呼号。每个诗人走向真理和走向革命的道路是不同的。望舒所走的道路,是中国的一个正直的、有很高的文化教养的知识分子的道路。”
看来,戴望舒为自己营构的诗歌之墓是牢固的,他完全可以安息。
只要还有人读诗,我想戴望舒的声音便不会消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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